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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鴻 詩集『在旅行中回憶上一次旅行』序
我選了一支綠色的筆寫信給你,不是因為這是你最喜歡的顏色,而是因為最適合此刻的心情。
楊牧在〈卜弼德先生〉一文中曾提及,綠色的墨水無法複印,容易褪色,年久更會消失無形。我沒有試過,不知道綠色是否真的這麼絕情。你的來信一直都是以綠色書寫,難道一開始就承諾了永遠的遺憾?
越來我越感到對你說話的需要,不能再漠視始終注視著你的我自己。在與眾多朋友相聚的場合,你我總是匆促地交換問候;一抹倉皇,一閃淚光,在微風次第席捲的灰燼間驟然明滅。我必須努力克制,不去傾聽你的靈魂曾經忘情呼喚的回音。我們保持緘默,如品特所說:「我們已聽得太多那疲憊陰鬱的用語─溝通失敗。但我認為剛剛相反,我們唯有溝通得太好,無論沉默或言外之音我們都已有會心。於是真正的情況是:我們互相趨避,絕望地把自己囚鎖於自己之內。溝通令人驚怯。進入他人的生命太可怕了,更駭人的可能是抖露出自己內在的寒枯。」
或許正為了彌補內在的虛空我寫信給你,並且,用一支綠色的筆,似乎便保證了你的單獨聆聽。直接,純粹,如你一向要求的完美主義。七等生解析柏拉圖的《饗宴》時說,愛樂斯是對人所欠缺事物之追求,因為自己有所欠缺,所以才會有愛。那麼,綠色墨水雖代表缺憾,也同時寓有對成就完美的愛的籲求。
在這無法入眠的深夜寫信,因為我感覺到死亡,死亡在一旁窺逼。《新世界之旅》記述印地安老人唐璜說的,死亡一直在每個人的左後方看著他。上個世紀末繪出〈死亡之島〉的畫家波克林,在自畫像裡也有一具骷髏,靠在他的左方身後拉著小提琴。而現在,我朝左邊轉過去,隨時看得到我的死亡。前一陣子有人從命盤推斷我會活到七十六歲,此一說法並未令我感到生命還有多麼長久,反而是提醒死亡的存有。小時後我極恐懼真正想到死,只要一體認將會毫無呼吸、毫無知覺地度過千萬年時光,眼前所有的悲喜、擁有、追求便全部頓失依憑。這時我看見了左後方的死亡─他還有夠久好等的,但是他會一直等在那裡。如果在他取勝前我不曾再這樣對你說出內心的言語,那才是不可原諒的遺憾。
在死亡面前人生只有一次選擇,因此每一件事情都形同賭注,甚至每一時刻也是。我若選擇純淨的生活空間,就必須離開城市;若要遍讀歌德和托爾斯泰,就不可能全心投入創作;若要專誠愛一個人,就必須放棄許多朋友。而當你在起伏的車上、雜亂的桌前、或是隣室隱約的電視聲間,急促或從容地閱讀之時,這就是你同這行字唯一的一次接觸,以後絕少可能有重讀的機會─即使重讀的環境、心情、感應也大不相同,自成一新的經驗。時光與機緣一逝,永不重返。人生沒有暫時或永遠,每一時刻均是暫時,也是永遠。既然你我的命運沒有押在一起,已然幾經延遲又數度錯失,那麼,倘若在生命的輪盤上,我們無緣再一次相遇,我仍希望能夠像這樣無所掩藏地寫信給你。
選了一支綠色的筆,也許正因為它無法留存,不能影印,所以最能代表屬於現在的貼切情感與真實意義,無可假借,無可迴避。於是,親愛的朋友,我寫信給你。
199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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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行中回憶上一次旅行』收錄了鴻鴻1990~1995年的詩作,自大學時代買了這本書以後,遠行的時候我常常隨身帶著這本詩集,且至今仍偶而拿出來重新溫習,因為裡頭有太多喜愛的作品,即使學生時代到現在亦不曾改變。
由於陪我幾次行走天涯,書頁已開始染塵斑白,我曾經數度想重購新書,而今連出版的唐山出版社都已不可得,直接建議我到二手書市場尋找。
『綠色的筆』作為一篇序似是而非,然而一本詩集的序,自然不像小說或者旅遊或各類帶有特定目的性的書籍的序能有明確的主題。『綠色的筆』剛好很恰當的詮釋出鴻鴻在那些日子的創作氛圍。對於我來說,這篇文章也可以獨立成為一個作品來欣賞。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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